春节:温馨乡俗在村庄消失的过程中的嬗变:温暖的村庄刘大刀

春节:温馨乡俗在村庄消失的过程中的嬗变  

文/王祥奎  

“阿祥,周六我家要杀年猪了,你和朋友们能回来吗?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杀年猪了……”发小志奎的发自内心的邀请让沉淀在深挚绵长记忆中故乡的色彩再度浮现在笔者的脑畔。于是,笔者与朋友一行踏上了追寻旧年的旅程。  

一  

说起春节,在不同时代、不同族群、不同地域及不同村落社会中,这一节日被赋予的象征意义尽管存在着一些共同之处,但也仍因地域文化传统的差异而有所不同。据《尔雅》记载,尧舜时代称年为“载”,夏代称年为“岁”,商代改“岁”称“祀”,直到周代才称之为“年”。不过,周代这种欢庆丰收和举办祭祀活动的“年”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日子,因此还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节日。尽管如此,由于每年都有收获后的庆祝以及冬季的定期来临,这种庆祝丰收的活动基本上是一年一度,成了一个基本的规律,为以后年节的形成奠定了基础。随着岁月的积累及时代的变迁,春节也就成为了中华民族一年中最隆重,最具神圣性的传统节日。  

忆起河湟谷地旧年习俗,就不得不使人回味旧年腊月里杀年猪喝年酒的味道,那味道不亚于文字的芬芳,回想起来,不失于一味浓郁的醉人年味儿,给人一种微醺的快感与幸福、半醉的沉迷。  

  在河湟谷地,腊八前后,庄稼人就开始杀年猪了,邻居和亲朋好友之间,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进东家串西家吃年猪肉。那飘香的猪肉,劲道十足的光尻子互大酒香味,豁达豪迈的搳拳声,是腊月里流淌在心底深处最正宗、最幸福的年味儿。  

  且不说那宰年猪的场面和那吃白水肉、血肠、面肠的正宗味道,单就回味那腊月喝年酒的味道,足以让人酒不醉人人自醉。  

在发小老刘家吃年猪肉时,笔者提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过年的情节,一下子激起了发小老刘的感慨与自豪:记得小时候,生活再拮据,家里也要杀年猪。一家杀猪,全村热闹。下午三四点,小孩们带着邀人吃肉的任务忙碌在村东村西,一家不到,第二、三天也会诚挚邀请,凡有老人之家,还要送一碗肉过去;
春节拜年,家家互拜,不将客人灌醉,实属待客不周,虽说酒水只有廉价的光尻子互大、黑老二或自酿的酩馏儿,但一切情谊凝聚在酒水里,举手搳拳,在推杯换盏中,在“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的豪语中,往昔的矛盾与隔阂,一概冰释前嫌。那浓浓的年味,一直延续到二月二的岁月里。  

 “我们到村里了解了解春节在村庄消失中的嬗变,如何?”在老张的建议下,笔者一行来到村庄文体广场,与几个晒阳洼的村民寒暄起旧年的春节。  

 “以前的年过得真有意思,一进入腊八,就感觉一下地进入了春节……”王诚奎老人的一句话打开了晒阳洼的老人们话匣子——  

据《荆楚岁时记》:农历十二月八日为腊日。在这一天取香谷及果实等造粥供佛,名“腊八粥”,河湟谷底农村的“腊八粥”就是麦仁饭。有句顺口溜:“吃了麦仁饭,天天忙过年。将当年的新麦子放在在石臼或在坚冰上凿出(腊八时节,河湟川水地区河滩结冰,在冰上凿出一冰臼)的冰臼里,舂去外皮,即为麦仁。然后在腊八前一天夜间,将麦仁与切成小块的牛、羊、猪肉共煮一夜,腊八早晨肉烂麦仁熟,食之可口而富有营养。在腊八,青海人还有献冰、吃冰的习俗。腊月初八,正当三九,天寒地冻,河床坚冰如铁,天亮前人们便到河床,取来如白玉水晶般的冰块,供献在粪堆、地头、院墙、庭院中心、槽头棚圈中、果树树杈间,以示来年雨水充足,风调雨顺。青海谚语云:来年测丰收,先看腊八冰。男女老少不怕牙冷舌冻,如吃冰糖一般,嘎巴嘎巴嚼下几块冰下肚,寓意消病除灾……  

王老还说,在河湟谷地,腊月还有一项祭灶送灶爷的仪式。祭灶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用灶糖(有白、黑、红三种)和灶卷(撒上红花和香豆的花卷)。祭灶是为了让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家降吉祥”。由家里的男主人祭灶,因河湟一带有“女不祭灶,男不拜月”的说法。送灶王爷都在黄昏入夜之时举行,一家人先到灶房,摆上桌子,向设在灶壁神龛中的灶王爷敬香,并供上饴糖,然后放上纸马和喂牲口的草料。用饴糖供奉灶王爷,是让他老人家甜甜嘴,还将糖涂在灶王爷的嘴唇上,目的是用糖塞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坏话……  

王老的回忆使笔者想起“有钱没钱,光光头儿过年”的说法,提及这个说法,一位姓蔡的老人捋着银须侃侃而谈:这是一句以前过年说得俗语,意思是过年男的要剃成“光光头”,也许是为了清爽干净,也许是寓意一切从头开始,希望有个全新的美好的开端。不管是怎样的一个寓意,大年三十,男性不论大人小孩,剃好光头,穿好新衣,大门口上红纸春联,庭院中垒好井字形的“松篷”,堂屋里供桌前贴上一张绘有龙、风、钱、马的大型图案纸,谓之“贴龙凤钱马”。同时,从农历腊月开始,就开始索要这一年借出去的债务,但是到了腊月三十的下午,如果别人家贴上春联了,就不能再逼债了。因为腊月里街上有许多的小贩叫卖灶糖,而年三十前又开始叫卖甜醅,所以在河湟谷地一带就有 “灶糖一喊干戈动,甜醅一喊定太平”的说法。  

说起贴春联,在笔者的记忆中,那是春节最喜庆的时刻。在河湟谷地,贴春联也特别讲究,如家中有长辈去世,连续三年贴绿春联。那个年代,村里写对联的文化人少之又少,在乡供销社上班的本家伯伯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三十这天,村民排队写春联。那大红对联,点缀在各家门前,寄福新年满满祥和,好运连连。也因为贴春联,闹出了不少善意的笑话,丰富了年的味道。  

记得有一年,笔者村里的二郎保儿因目不识丁,分不清上下联,更不用说对联的各归其位。其结果将厨房的对联贴在了正房门上——“园蔬调出千般味,盘食烹来万里香”,而将牛羊圈的对联——“马壮牛肥鸡鸭成群,麻黄桑绿谷麦盈仓”,贴在了大门两边,更让人忍俊不禁的是贴在大门上的横批“六畜兴旺”……  

在交谈中,村民曹坤山也打开了话匣子——小时候过年,我们小屁孩们最大的享受就是听父辈们演唱的酒曲儿或喝酒游戏《数麻雀》。“吃上一杯儿酒儿心里儿醉,我(青海方言读‘nao’)给大家唱上一道儿黑;
白布汗衫青丝带,系到腰上一道黑
……”“八仙(么就)桌子上哟哟,喝酩馏(来吧哟哟),这么样的喝(来者,叶叶儿青呀),酒不醉(来吧哟哟)……”“一个麻雀一个头,两个眼睛明啾啾,两个爪爪(青海方言读‘zhua’)蹲墙头,一个曳靶在外头……二十个爪爪蹲墙头,十个曳靶在后头。”……  

 “山里的兔儿狗撵出来,心里的曲儿酒撵出来”。  

在笔者的记忆中,临近春节,每每客人来家中吃年猪肉喝年酒,平时不善言辞或不苟言笑的父亲也一改常态,常与与客人们载歌载舞,那氛围竟然也引得兄妹几个也摇头晃脑,仿佛驾了云,也随着父辈们的唱腔咿咿呀呀地唱,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迄今想来,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回味无穷。  

发小老刘回忆,小时候过年,长辈们连骡马也被打扮的喜气洋洋:鬃毛修剪齐整,鬃毛、尾部系上红色的丝绸。年三十到祖坟烧纸,出发前,长辈们再三嘱咐:烧完纸别忘了邀老先人到家来过年,回来的时候,要捡上三个醋坛石。时近子夜,小孩们已是睡意朦胧或进入梦乡,“打醋坛”仪式开始了。家中长辈将烧红的醋坛石放进水桶,并撒上柏树枝、倒上食醋,一时间水桶热气腾腾,香气四溢。长辈提着水桶进东屋出西屋驱邪消灾,小孩们常常被父母唤醒熏眼睛……  

旧年河湟谷地过年的氛围及水土风气,透过青稞酒,透过村民们的回忆足以习识,那幸福的脸庞、自豪的话语让笔者切切实实感受着豪爽的、甜甜的年味儿,犹如读着大文豪的锦绣文章,那年味儿也是笔者等诸多游子多年来寻觅的心底味道。     

二  

曾几何时,“年味淡了”的感慨,渐渐扩散到河湟谷地。这几年,随着海东临空工业区的兴建,平安、互助、乐都等地也走上了“千城一面”的城镇化发展道路。河湟民众祖祖辈辈讨衣食的土地被工业化的城区所取代,农村人的生活方式即将发生的历史性改变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震动,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哀声叹气,因为他们把自己的一生努力地嵌进了这块土地,还有一砖一瓦置办下的农家小院;
年轻人则兴高采烈地谋划着自己的楼宇生活,驾驭着征地补偿款买来的轿车在村道上狂奔,飏起一股股灰尘,他们欣喜于即将告别缺水断路的农村,告别烈日下耕种收获的辛苦劳作,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灿烂笑容,对高楼大厦的向往也不再是梦。  

虽说如此,但“家”在哪里?笔者每每回家,新建的名为“高铁新区”的安置房林立在视力能及的不远处外,却再也难见往年绿意融融的田野,找不到甘甜醇厚的清泉,听不到老人的喧话和孩子的嬉闹,村庄也就没有了任何残存的信息。  

 “唉!村庄还是不占的好……”旁边一位姓侯老者的叹息,使笔者心底深处突然疼痛着那一句萦绕——我在这里,而你在远方……  

 “现在的村里,老年人负责操持家务、照看孩子,而坐在麻将桌上的是一群身强体壮的中年男女和一群敢于下赌注的年轻人。因村庄被占,村民自认为成了有钱人,一有时间就支起麻将牌局,持续几个昼夜作战,一手搓着麻将,腾出了另一只手啃着面包就着香肠,直到把兜里的钱输光才肯回家……”年且八十岁的刘政安老人伤感地对笔者说。  

在笔者的记忆深处,那时由于物质匮乏,农村院子、房屋地面土质素面。虽如此,但一到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把房屋庭院清扫得纤尘不染,到了除夕,还要再次清扫,洒上清水。与此同时,家家户户在大缸里储蓄初一至初三的饮用水,因传统文化的因子,河湟谷地沿袭着大年三十晚至年初三,不洒水、不扫地、不担水、不发脾气,擀面杖和菜刀“封”起来,到初四才能动用;
初一凌晨,大人小孩穿新衣,家家在院内点燃松塔、柏香,房内点灯烧香,举行祭祖敬神仪式;
然后向自家长辈和本族长辈拜年。  

据老人们讲,这三天不洒水、不扫地、不担水是以防钱财外流,而且这三天也是亡人们在泉儿里洗脚的日子,不能打搅他们的节日。那丰富多样的年俗文化哟,深深地融入到了河湟民众的血脉之中,构成了华夏大地最完整的民族文化基因。  

“现在的年轻人,从不知道腊月二十三送灶爷、大年三十打醋坛、正月十五拜面灯。一腊月、一正月,天天打麻将……”刘政发老人的一番感叹,道出了村民心中的忧愁。  

走出农家在省城谋生的李先生说,回想这几年的故乡春节,团拜代替了昔时的拜年习俗,以至于亲戚见面时竟认不出晚辈,而且,从大年初一,直到月末,都是牌局的最盛时光。走门串亲的亲朋好友、新旧牌友们借过年云集一决高下。为此,常常让老人们因人情的嬗变、民风的遽变而感到心疼……  

农村生活富裕了,然而群山却遮住了村人的眼界,年味淡了、故乡陌生了,就连有限的扑克、麻将这种娱乐方式,也被歪曲利用着。更令人忧心的的是,一些撤村并居,农民大规模集中居住,钢筋水泥楼房建起了,一个个村庄却在消失,乡土、乡俗、乡味失去了原有的味道,更有那些老艺人、老匠人手里等民俗文化无人传承,乡村文化面临危机。还又很多村庄,虽然没有进入城镇化序列,村庄还是村庄,农民依然是农民,但村子的魂魄早已死去,宗族家训及传统文化、习俗的血脉早被抽空,只剩下碧水青山难得好景致的一张臭皮囊。  

村庄,在村民的眼中永远像生活中最普通的最大数人一样,他们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好像对这个世界来说无关紧要。  

闻听着村民们的伤感,思绪着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美国经济学家约瑟夫斯蒂格利茨的话——21世纪对世界影响最大的两件事:美国高科技产业与中国的城市化。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让数千年的农耕传统、传统习俗及生活方式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改变,很多村庄走到了一个新的关口,有阵痛、有迷茫。正如河湟谷地一带的村庄就是当下农耕文明深植中国的一个个小小根管,如今,已被城市化的步伐碾压成了空心化,城镇化进程中,因走得速度太快而丢掉了文明,从而使村庄走向了另一种根脉断裂的病态极端。  

“没有哭泣的那一种滋味,那种使人刻骨铭心的乡愁,如果深深经历那种感受,才会明白为何占满心头……”曾几何时,除夕夜,一家人围坐小火炉闲话家常的记忆;
曾几何时,除夕祭祖庄严凝重的痕迹;
曾几何时,正月十五踏火追风跳茅火那美不胜收的感觉;
现如今,却剥离了“祝福”的年俗只剩下团拜中吃吃喝喝,不咸不淡的客套,那初一至初三不得打扫卫生、不得挑水吃等等习俗只给人们留下悠悠的年的回忆,心中也只留下那淡淡的惆怅。  

想着年的临近,笔者回家过年的期盼情绪夹杂了一丝稠稠的失落,以至于不敢回家的念头潜入心头,因为原来的故乡已然慢慢消失。  

生我们养我们的村庄将要消失,我们的梦所依托的背景也将要消失,这是多么可怕而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我们故园情结、寻根情结所轻易不能接受的。然而,这潜在的现实。一想起温馨乡俗在村庄消失过程中的这一嬗变,常常让笔者陷入沉思:保留乡土味道,让乡村更像乡村……